狮 子 山 的 眼 泪
我乡大祖祠耿光堂的背后有一座后山，就是狮子山。这“狮子”有头、有尾、有口、有眼：狮子尾就在村尾松仔园，狮子头就对着大祖祠一边；狮子眼原来是山头上的两块左右分开的大圆石，后来因山坭松垮而滚了下来；狮子口更奇特，那是山崖下一块一丈见方的长形大岩石半悬着似张开的大口，脸朝大祖祠。
千百年来，这狮子一直忠实地卧在那里，忠实地守护着大祖祠，忠实地守护着她的子民；靠着她那坚韧的毅力，不畏狂风暴雨，不畏烈日烘晒；从过去到现在，从黑夜到黎明，始终坚守岗位、百折不挠！
可是，这狮子也会流眼泪的。
小时候听老祖母说，狮子的眼泪沿着腮边一直流到狮子口－就是山边那块悬空的大岩石，一滴滴地往下掉。但祖母说，狮子不是轻易流眼泪的，除非她受到了伤害，或是她的子民受到了伤害，她才会不断地流出悲伤的眼泪来。
那时天真的我，每天果真去那石岩边摸摸看看，看狮子有没有流眼泪。祖母于是告诉我，很久以前，这狮子确实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民国三十二年（1943），那是个天灾人祸的年头，乡民刚刚躲过了日寇的烧杀抢掠，又遇上田地里颗粒无收所造成的饥荒和瘟疫的折磨。疾病、饥饿把乡民推向一个又一个苦难的深渊！野菜吃光了，蕉树头吃光了，树皮也吃光了，人们只好眼睁睁地等死！饥饿无助的乡民一个跟一个地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天啊！饿殍遍野，尸臭熏天，惨不忍睹！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乡就活活饿死了上千人，更惨无人道的，居然有人把弃置路边的死人剁了煮来吃！这是什么世道呵！……如今元山仔坟场那“千人坟”里的一大堆白骨，就是那场灾难的惨痛见证。那时，我们的狮子流下的是血的眼泪！
更远的一次发生在民国十二年（1923），就是霞路与文楼乡相杀械斗的那一年，狮子又流眼泪了：我乡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族，而咫尺之外一墙相隔的文楼乡吴姓也是一个大族。旧社会，姓氏与姓氏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因利益的冲突时有发生，动辙刀枪相向，这种极端狭隘的宗族利益观念的长期沉积，最终导致了族与族的疯狂仇杀，在那个年代屡见不鲜。听祖母说，那一年的“四月八”正值我乡一年一度的庙会之期。那天夜幕降临，大祖祠耿光堂门前搭起了个大戏台，乡人正在台下看戏，正在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台上戏子那精彩的表演。突然，台下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随之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文楼佬打戏台了！”人群中不知那个惊呼一声，台上台下象炸开了锅，混乱中年青力壮走得快的纷纷夺路逃跑，老弱妇孺逃跑不及的被人墙推倒在地，让人从身上践踏过去，恐惧的尖叫声、受伤的呻吟声、小孩子呼爹呌娘的哭喊声震荡夜空……，过后清点人数，死伤了一百多人！更无辜的是台上那几个唱戏的戏子艺人，混乱中被乱枪打死！白白地送掉了生命而客死异乡。后来，我乡一些善心人把这几个艺人的遗体收殓，也不知晓祖籍何方人氏，只好在坟前竖碑“义塜”葬在元山仔“千人坟”侧。此后，霞路与文楼两族之间的仇杀愈演愈烈，真枪实炮隔墙对射，一直持续了许多年才渐渐平息下去。如今在护村围墙上和过去的土碉楼上，发现一个个当年械斗留下的枪眼弹痕，就是那罪恶年头的见证。这场不仁不义的两姓仇杀，就发生在狮子山下，我们的狮子流下了痛惜的眼泪！
老祖母死了，我也长大了，狮子山是不是真的会流眼泪，我还是不得而知。但执着的我，每逢经过石岩边，总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一望，祖母的话总是在我耳边絫絗。我很想目睹她（狮子）的眼泪，同时我又担心她的流泪，那是绝对不吉利的，因为狮子流泪意味着大祸临头和灾难的发生！我和乡民们是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但后来所发生的一些亊，我是亲历其境的。这些事，我想乡民们至今也还记忆尤新：时空倒回至一九五八年那“大跃进”的年代，上头一声令下，全民大炼钢铁，全村各家各户把家里煮饭的铁锅统统砸烂了拿去“炼钢”，大家都集中到生产队的食堂里去吃“大锅饭”；为了“战天斗地”而不分日夜扎在田头，吃在田头，睡在田头；为了大炼钢铁硬是把狮子山上那几千年遮天敝日的大树小树一溜儿砍伐清光。我们的狮子无故被扒皮拆骨，造孽啊！你不见遍体鳞伤的狮子痛得就地打滚吗？！那时，她流下的是痛楚的眼泪、是怨恨的眼泪呀！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比史上仼何一个时代都要疯狂的年代。我们的狮子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遭灾！不知谁个奉了上头那个统帅的意旨，说是要“备战备荒”，要“深挖洞，广积粮”，又是一声令下全民大打防空洞。于是失去理智的人们扛着锄头铁铲，不顾一切地扑向狮子山，几百人在狮子山脚下疯狂地刨呀，挖呀……如果说，上一次是给狮子扒皮拆骨，今次动真的是要把狮子来个开膛破肚、掏肠挖脏了，明摆着是要致我们的狮子于死地而后快！可怜的狮子正在濒临死亡中哀号、挣扎！而这罪魁祸首并非外人，却是其千百年来为之日夜守护着的、她的子民们的所作所为。罪过啊！我们受伤的狮子正流淌着伤心欲绝的眼泪！！
乡亲们！我们要记住狮子流过的眼泪，我们不希望也不愿意她再流泪了，阿弥陀佛！
( 赵崇正 / 文 2009/12/16 )
千百年来，这狮子一直忠实地卧在那里，忠实地守护着大祖祠，忠实地守护着她的子民；靠着她那坚韧的毅力，不畏狂风暴雨，不畏烈日烘晒；从过去到现在，从黑夜到黎明，始终坚守岗位、百折不挠！
可是，这狮子也会流眼泪的。
小时候听老祖母说，狮子的眼泪沿着腮边一直流到狮子口－就是山边那块悬空的大岩石，一滴滴地往下掉。但祖母说，狮子不是轻易流眼泪的，除非她受到了伤害，或是她的子民受到了伤害，她才会不断地流出悲伤的眼泪来。
那时天真的我，每天果真去那石岩边摸摸看看，看狮子有没有流眼泪。祖母于是告诉我，很久以前，这狮子确实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民国三十二年（1943），那是个天灾人祸的年头，乡民刚刚躲过了日寇的烧杀抢掠，又遇上田地里颗粒无收所造成的饥荒和瘟疫的折磨。疾病、饥饿把乡民推向一个又一个苦难的深渊！野菜吃光了，蕉树头吃光了，树皮也吃光了，人们只好眼睁睁地等死！饥饿无助的乡民一个跟一个地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天啊！饿殍遍野，尸臭熏天，惨不忍睹！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乡就活活饿死了上千人，更惨无人道的，居然有人把弃置路边的死人剁了煮来吃！这是什么世道呵！……如今元山仔坟场那“千人坟”里的一大堆白骨，就是那场灾难的惨痛见证。那时，我们的狮子流下的是血的眼泪！
更远的一次发生在民国十二年（1923），就是霞路与文楼乡相杀械斗的那一年，狮子又流眼泪了：我乡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族，而咫尺之外一墙相隔的文楼乡吴姓也是一个大族。旧社会，姓氏与姓氏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因利益的冲突时有发生，动辙刀枪相向，这种极端狭隘的宗族利益观念的长期沉积，最终导致了族与族的疯狂仇杀，在那个年代屡见不鲜。听祖母说，那一年的“四月八”正值我乡一年一度的庙会之期。那天夜幕降临，大祖祠耿光堂门前搭起了个大戏台，乡人正在台下看戏，正在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台上戏子那精彩的表演。突然，台下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随之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文楼佬打戏台了！”人群中不知那个惊呼一声，台上台下象炸开了锅，混乱中年青力壮走得快的纷纷夺路逃跑，老弱妇孺逃跑不及的被人墙推倒在地，让人从身上践踏过去，恐惧的尖叫声、受伤的呻吟声、小孩子呼爹呌娘的哭喊声震荡夜空……，过后清点人数，死伤了一百多人！更无辜的是台上那几个唱戏的戏子艺人，混乱中被乱枪打死！白白地送掉了生命而客死异乡。后来，我乡一些善心人把这几个艺人的遗体收殓，也不知晓祖籍何方人氏，只好在坟前竖碑“义塜”葬在元山仔“千人坟”侧。此后，霞路与文楼两族之间的仇杀愈演愈烈，真枪实炮隔墙对射，一直持续了许多年才渐渐平息下去。如今在护村围墙上和过去的土碉楼上，发现一个个当年械斗留下的枪眼弹痕，就是那罪恶年头的见证。这场不仁不义的两姓仇杀，就发生在狮子山下，我们的狮子流下了痛惜的眼泪！
老祖母死了，我也长大了，狮子山是不是真的会流眼泪，我还是不得而知。但执着的我，每逢经过石岩边，总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一望，祖母的话总是在我耳边絫絗。我很想目睹她（狮子）的眼泪，同时我又担心她的流泪，那是绝对不吉利的，因为狮子流泪意味着大祸临头和灾难的发生！我和乡民们是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但后来所发生的一些亊，我是亲历其境的。这些事，我想乡民们至今也还记忆尤新：时空倒回至一九五八年那“大跃进”的年代，上头一声令下，全民大炼钢铁，全村各家各户把家里煮饭的铁锅统统砸烂了拿去“炼钢”，大家都集中到生产队的食堂里去吃“大锅饭”；为了“战天斗地”而不分日夜扎在田头，吃在田头，睡在田头；为了大炼钢铁硬是把狮子山上那几千年遮天敝日的大树小树一溜儿砍伐清光。我们的狮子无故被扒皮拆骨，造孽啊！你不见遍体鳞伤的狮子痛得就地打滚吗？！那时，她流下的是痛楚的眼泪、是怨恨的眼泪呀！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比史上仼何一个时代都要疯狂的年代。我们的狮子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遭灾！不知谁个奉了上头那个统帅的意旨，说是要“备战备荒”，要“深挖洞，广积粮”，又是一声令下全民大打防空洞。于是失去理智的人们扛着锄头铁铲，不顾一切地扑向狮子山，几百人在狮子山脚下疯狂地刨呀，挖呀……如果说，上一次是给狮子扒皮拆骨，今次动真的是要把狮子来个开膛破肚、掏肠挖脏了，明摆着是要致我们的狮子于死地而后快！可怜的狮子正在濒临死亡中哀号、挣扎！而这罪魁祸首并非外人，却是其千百年来为之日夜守护着的、她的子民们的所作所为。罪过啊！我们受伤的狮子正流淌着伤心欲绝的眼泪！！
乡亲们！我们要记住狮子流过的眼泪，我们不希望也不愿意她再流泪了，阿弥陀佛！
( 赵崇正 / 文 2009/12/16 )